58、红圈里的时光 (第2/2页)
路曼曼的声音很轻,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,却又像一颗石子砸进死寂的湖面,瞬间激起圈圈涟漪。她凝望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,目光仿佛能穿透门板,穿透悠长的时光,望见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小身影:深夜里,女孩抱着母亲留下的旧围巾缩在床脚,梦里哭着喊“妈妈”,惊醒时,空荡荡的房间里,始终等不来父亲的一个拥抱;家长会上,她眼巴巴望着别的同学被爸妈牵着手簇拥着离开,自己的座位旁,永远空着半边;生日那天,她对着蛋糕上跳动的烛光闭眼许愿,愿望从来不是新奇的玩具或远方的旅行,只是卑微又恳切的一句——“爸爸能陪我吃一顿晚饭”。
“你以为她缺的是钱吗?”路曼曼猛地转过头,清亮的目光直直刺向林致远,也像一把利刃,刺破了这个总用物质衡量爱的世界的虚假外壳,“她缺的是温度,是实实在在的陪伴,是有人在她难过时,能笃定地告诉她‘没关系,我在’的安心。你给了她最好的学校,送了她最贵的礼物,可孩子的心,哪里是用钱能填满的?她想要的,不过是一个能放心依靠的肩膀,一双愿意听她讲碎碎念的耳朵,一个在她跌倒时,能第一时间冲过来伸出手的人啊。”
路曼曼何尝不懂这种滋味?她比任何人都更懂。她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,从记事起,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。关于父亲,妈妈总是避而不谈,偶尔被追问急了,才冷冷地丢下一句:“你爸爸很忙,忙到根本没时间管我们。”
没有照片,没有声音,甚至连一件遗物都没有。他就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,或者说,像一个被刻意抹去的错误。
正因为从未见过,想象的空间才显得格外庞大而残酷。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,路曼曼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拼凑那个男人的模样——
她幻想中的爸爸,不是电话那头永远模糊失真、甚至可能只是秘书代接的冰冷录音,不是每年生日时像完成任务一样、由快递员送来的昂贵礼物;
而是一个会蹲下身,让视线与小小的她齐平,用温暖的大手擦去她的眼泪,然后平视着她的眼睛,认真听她讲完那些幼稚心事的人;
一个会在暴雨倾盆的放学日,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,站在校门口的人潮里耐心等待,而不是让她独自缩在屋檐下,看着别人的爸爸一个个接走自己的女儿;
更是一个她能毫无顾忌地扑进怀里,把鼻涕眼泪蹭满他干净衬衫,肆无忌惮地哭鼻子,而不用担心被责备“不许哭,要像个大孩子”的人。
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只会用金钱填补空缺的“提款机”,而是一个能让她真正依赖、让她不必逼着自己时时刻刻都懂事、都坚强的“爸爸”。
路曼曼的话像一场无声的暴雨,彻底冲垮了林致远心中那道用金钱与忙碌筑起的高墙。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他灵魂的裂缝上,让他再也无法回避——他自以为是的“给予”,或许正是瑶瑶最深的孤独。雨水般的话语渗入记忆的缝隙,唤醒了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片段:女儿仰头时亮晶晶的眼睛,电话那头小心翼翼的沉默,还有无数次被“下次”轻轻带过的期待。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,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。客厅里一片昏暗,只有茶几上那个熟悉的蛋糕盒,在落地灯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寂的光,像一座被遗忘的纪念碑。张妈正弯着腰,动作轻缓地准备将它收拾走,仿佛在处理一件早已失去意义的遗物。
林致远皱了皱眉,心头掠过一丝异样,那感觉像一根细针扎进神经:“这不是‘甜梦坊’的蛋糕盒吗?我记得瑶瑶最爱这家的抹茶慕斯,每次去西餐厅都要点一份,还总说‘爸爸,这个奶油像云朵’。她今天……没吃?”声音里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他快步走过去,手指微抖地掀开盒盖。蛋糕完好无损,精致的裱花依旧清晰,玫瑰纹路仿佛还带着匠人的温度,可边缘已微微塌陷,奶油在室温中悄然融化,像一颗被遗弃的心,在漫长的等待里无声萎靡,甜意正一寸寸腐朽。他记得,这是瑶瑶最爱吃的蛋糕,他特意从城东订到城西,说好今晚回家陪她一起切,还答应要为她唱一首跑调的生日歌。可他又因为一个“至关重要”的会议,迟到了三个小时,甚至没来得及回她那通满怀期待的电话。
“张妈,”他声音有些干涩,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,“小姐没吃蛋糕?”
张妈停下动作,指尖在蛋糕盒边缘顿了顿,犹豫片刻,低声说道:“小姐等您到九点半,电话打了好几个,都没接通。后来……她接了您的一个电话,听了几句,突然就把蛋糕狠狠摔在了地上,奶油溅得到处都是,像一场失控的雪崩。我劝不住,她说要去找妈妈……”
“因为一个电话?”林致远怔住了,脑中闪过无数个他打给瑶瑶的“例行公事”式通话——“爸爸在开会,乖,先挂了。”“爸爸很忙,下次补你。”“让张妈陪你去吧。”那些轻飘飘的承诺,像被风吹散的纸片,纷纷扬扬落进时间的缝隙里。原来,那一次次的“下次”,早已在女儿心里累积成一座沉默的火山,表面看似平静,内里却早已沸腾翻涌,只等一个引爆的瞬间。
他胸口发闷,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悔恨翻涌上来,像潮水般漫过喉咙,压得他几乎窒息。眼前浮现出瑶瑶独自坐在空荡客厅的背影,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蛋糕盒衬得愈发孤单,电话那头是冰冷的忙音,而她手中的蛋糕,早已不是甜蜜的祝福,而是被辜负的满心期待。他摆了摆手,示意张妈先下去。自己则一步一步走上楼梯,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,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良心的裂痕上。
走廊尽头,瑶瑶房间的门静静伫立着,像一道隔绝两个世界的结界。他伸手握住门把手——那是一枚纯银打造、雕着繁复藤蔓花纹的把手,冰冷而沉重,是当年他亲自从意大利佛罗伦萨定制的,耗时三个月,耗资不菲。他记得当时站在阳光下的展厅里,信誓旦旦地对所有人说:“我林致远的女儿,门把手都必须是世界上最好的,每一个细节,都要配得上她的身份。”可此刻,这枚“最好”的把手,却像一块寒铁,冻得他指尖发麻。
他轻轻转动那枚“最好”的把手,推开了门。房间里一片漆黑,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,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斑驳跳动的光影,红的、蓝的、紫的,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痕,又像时间裂开的口子。他站在门口,望着那片浓稠的黑暗,仿佛能看见瑶瑶独自蜷缩在角落,抱着膝盖,听着电话里“嘟嘟”的忙音,然后将那块承载着满心期待的蛋糕,狠狠砸向墙壁,奶油四溅,如同她碎了一地的心。
那枚“最好”的门把手,终究没能为她锁住一丝温暖。此刻,它只是冰冷地提醒着他:他倾尽所有想给女儿的“最好”,或许从一开始,就错了方向。他缓缓走进房间,目光落在那张粉红色的大床上。床顶垂落着轻纱般的粉色幕布,朦胧间,一台小型投影仪正将一本虚拟日历投在纱幔上——日期清晰地定格在今天,那个被涂成鲜红的数字,像一颗灼热的心,又像一道刺目的伤疤,醒目得让人无法忽视。
床边静静躺着一本日记,封皮是褪色的樱花图案。他上前轻轻翻开,泛黄的纸页被指尖捻出轻微的沙沙声,仿佛岁月在低低絮语。娟秀的字迹里漾着满溢的甜意,像沾了蜜糖的棉花糖,轻盈得仿佛能飘起来,却又甜得让人心尖发疼。
20XX年4月7日 阴
门把手亮晶晶的,楼下阿姨路过都趴在门上看,夸爸爸眼光好。今天爸爸没出差,他窝在沙发上拼我昨天弄坏的积木城堡,眉头皱得像小山丘。妈妈在厨房哼着歌熬小米粥,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。傍晚风从门缝钻进来,吹得门把手叮咚响,我趴在门边数声音,一下、两下……爸爸突然喊我:“小丫头,快来帮爸爸找这块蓝色的积木!”我蹦蹦跳跳跑过去,妈妈端着粥出来,笑着说我们俩是“大小糊涂蛋”。那天的粥特别甜。
20XX年5月20日 多云
今天是我的生日!我早就偷偷在日历上画了大大的红圈。爸爸一大早去买了我最爱的奶油蛋糕,上面还插着会发光的小星星。妈妈给我穿了新的粉色连衣裙,裙摆转起来像小花伞。我们仨挤在小小的客厅里,蜡烛的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暖的,像涂了蜂蜜。我许愿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爸爸妈妈,他们正笑着看我,眼睛里亮闪闪的,像星星掉进了眼里。吹完蜡烛,爸爸故意把奶油抹在我脸上,妈妈假装生气地拍他,我们闹作一团,门把手好像也跟着叮咚叮咚地笑,整个家都在跳舞。
20XX年X月X日 晴
日历上的红圈红得像熟透的樱桃,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呀!我把日记放在床上,等会儿要给他们一个惊喜——我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了一对小玩偶,男的穿西装,女的穿婚纱,像极了他们俩。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,爬过水晶门把手,爬过粉红色的床,暖洋洋的,像小时候妈妈的手。楼下传来爸爸的笑声,他肯定又买了妈妈爱吃的桂花糕。我听见他们在说话,声音轻轻的,像春天的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