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 镜墟盟约 (第2/2页)
危机,暂时解除。
周绾君这才彻底脱力,松开了紧握镜片的手指,那救了她一命的银镜碎片“哐当”一声落回地面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她单膝跪地,剧烈地喘息着,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,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,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,四肢百骸都传来一种虚脱后的酸软与颤抖。刚才那一刻,纯粹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、对周影残念的绝对信任,以及内心深处不愿见死不救的执念在搏命!
苏影扶着旁边一块扭曲凸起的镜面,勉强站直了身体,她看向周绾君的眼神,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、难以掩饰的惊疑、审慎的打量,以及一丝……极其复杂的、仿佛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可能的情绪。
“你……就是周绾君?”她的声音与苏婉清本体有着相似的音色,却更加沙哑、低沉,带着一种在艰难环境中磨砺出的粗糙质感,以及不容置疑的独立性。
“是我。”周绾君努力平复着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,抬起头,迎上对方锐利的目光,“你,就是苏影?”
苏影点了点头,那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,毫不客气地扫过周绾君全身,从她略显凌乱的发髻,到苍白却坚毅的面容,再到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,似乎在细致地评估着眼前这个“前代守镜人”所剩余的全部价值。“果然……你和那些沉溺于现实悲欢、庸碌麻木的本体不同。婉清她……这次算是赌对了。”
“赌?”周绾君捕捉到这个字眼,微微蹙眉。
“赌你这个失去力量的前代守镜人,依旧拥有闯入这片危险镜墟的胆识,并且具备对抗‘影狩’的智慧和能力。”苏影走到周绾君面前,尽管形容狼狈,衣衫破损,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,像一株在绝境中依然顽强生长的野草,带着一种不屈的骄傲。“也赌你……心底尚存一丝不会见死不救的……人性。”最后两个字,她说得有些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,不知是针对周绾君,还是针对所有“本体”。
“影狩?就是刚才那些东西?”
“不错。大夫人,或者说,她背后那个不知来历的妖道,所圈养驱使的爪牙。”苏影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铭心、无法化解的恨意,那恨意如此浓烈,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。“它们系统性地在江南的镜墟之中,如同最狡猾的猎犬,捕猎所有像我们一样……偶然或是必然地‘醒了’过来的镜像。”
“为什么?难道仅仅因为你们拥有了独立的意识,超出了常理的控制?”周绾君追问,她想起影宅对那些“不安分”镜像的处置,但感觉此地的目的似乎更为赤裸。
“意识?那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附带品。”苏影扯动嘴角,露出一抹苍凉而愤怒的冷笑,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,“它们真正想要的,是我们体内历经挣扎才凝聚而成的‘镜像核心’。”
“镜像核心?”周绾君眉头蹙得更紧,这是一个她从未在影宅典籍或是周影的传承中听到过的名词,带着一种邪异的味道。
“每一个成功觉醒的镜像,在彻底挣脱本体无形束缚,于这片混乱镜墟中获得独立存在资格的同时,都会在体内逐渐凝聚出一种纯粹的能量结晶,便是所谓的‘镜像核心’。”苏影解释道,她的手指无意识地、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拂过自己胸前的位置,似乎那里正隐藏着什么脆弱而珍贵的东西。“这核心,凝聚了我们对本体的深刻认知、残留的情感烙印、以及在这危机四伏的镜墟中挣扎求生所磨砺出的全部精神力量。对于修炼某些阴损邪术、或是需要依靠吞噬他人灵性来维持自身存在的施法者而言,这是不可多得的大补之物,尤其是……对于某些需要维持特殊形态,或是施展强大恶毒诅咒的存在来说,更是效果显著。”
周绾君心中凛然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。抽取镜像核心?这手段,比之影宅单纯地禁锢、利用镜像,更加残忍歹毒百倍!这已绝非简单的后宅妇人之间的倾轧嫉妒,而是明确涉及到了邪法修炼与掠夺!其背后的目的,恐怕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深邃!
“像你这样的觉醒镜像,在这镜墟之中,还有多少?”周绾君沉声问道,感觉肩头的压力又重了几分。
“数量不算多,但也绝不止我一个。”苏影的目光投向这片破碎、扭曲世界的更深处,眼神中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与无奈,“大多散布在苏州,乃至整个江南水网交织的镜墟角落。多是些像婉清一样,在现实中出身不高、命如浮萍,在深宅大院里备受欺凌压迫的妾室、婢女……似乎,现实中的绝望与不甘,强烈的求生欲望,更容易成为催生镜像觉醒的土壤。但我们如同一盘散沙,各自躲藏,在影狩无孔不入的追捕下,姐妹们的数量,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减少……”
她猛地转回头,目光再次变得灼热而锐利,如同两把淬火的匕首,直直刺向周绾君,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,直视灵魂深处:“我们需要一个领袖!一个有能力、有经验,能够带领我们在这绝境中活下去,甚至……看清真相,找到反抗之路的人!周绾君,我们看中的,并非你曾经拥有的、如今可能已经十不存一的守镜人力量。而是你亲身对抗过‘大夫人’(或其同类势力)的宝贵经验,是你体内流淌着的、可能与这片镜墟存在某种古老而深刻共鸣的守镜人血脉,以及……”
她说到这里,刻意停顿了一下,目光变得愈发深邃,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周绾君,仿佛在观察她最细微的反应:“以及,你体内那个特殊的‘存在’。那个能引导你精准进入此地、能在关键时刻助你对抗影狩的……残念。她,给我的感觉……非常不一样。”她的语气中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,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敬畏。
周绾君默然。周影的存在,果然无法瞒过这些与镜子本源息息相关、感知敏锐的觉醒镜像。周影之于她们,或许就像是黑暗中一座遥远的灯塔,即便光芒微弱,也代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、更高层次的可能性。
就在此时,周绾君忽然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、强烈的心悸与不安,仿佛现实世界的锚点发生了剧烈的晃动,有什么与她产生了深切关联的事情正在上演。这种感应玄之又玄,超越了物理距离,清晰得如同亲见。
几乎是同一时刻,站在她对面的苏影,也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,脸上无法控制地掠过一丝剧烈的痛苦与短暂的茫然恍惚,她原本凝实的身影,甚至因此虚幻、闪烁了刹那,变得有些不稳定。
“婉清……是婉清!她出事了!”苏影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焦急与虚弱,“本体与镜像之间的联系,比你们想象的要深刻得多!我在镜墟遇袭,神魂受创,她作为本体,定然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与反噬!”
现实世界,赵员外府邸,苏婉清那间布置雅致却略显压抑的闺房内。
原本正坐在绣墩上,心神不宁、焦灼地等待着周绾君最终答复的苏婉清,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剧烈头痛,眼前猛地一黑,喉头一甜,“噗”地一声,一口鲜红的血液竟直接喷溅在身前尚未完成的绣品之上,那嫣红的血迹在素白的绸缎上迅速晕开,如同一朵诡异而凄艳的花。她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,便整个人软软地从绣墩上滑落,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,彻底昏迷不醒,面色惨白如纸。
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顿时吓得侍立一旁的贴身侍女魂飞魄散,惊声尖叫起来。霎时间,整个小院鸡飞狗跳,乱作一团。待到府中常驻的大夫被急匆匆请来,一番施针用药的紧急救治之后,苏婉清才悠悠转醒。然而,她眼神涣散迷茫,对于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记忆出现了大片的混乱与模糊,甚至一时之间,竟认不出日夜侍奉在侧的贴身侍女是谁,只是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头,喃喃着一些不成语句的碎片。镜像在镜墟受创,直接、猛烈地影响到了现实世界中本体的神魂稳定!
镜墟之中,苏影努力稳定住自己再次变得有些虚幻的身形,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几分,如同上好的白瓷,脆弱得一触即碎。但她的眼神,却在经历了这番与本体同频的痛苦之后,变得愈发坚定、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。“你看,这就是我们的处境,现实与虚影,早已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在一起,一损俱损。周先生,我们……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。”她看向周绾君,眼神中带着最后的、孤注一掷的恳求,“请随我来,我带你去见见其他的……‘姐妹’。”
周绾君压下心中因现实呼应而产生的巨大震动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苏婉清在现实世界的突然昏厥与失忆,如同最有力的证据,印证了苏影所言非虚,也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犹豫的可能。这条通往未知与危险的贼船,她已然踏足其上,风浪已起,再无回头路可走。
苏影不再多言,转身在前引路。她对这片混乱不堪、如同巨大迷宫的镜墟环境似乎颇为熟悉,带着周绾君在那些由无数破碎镜面构成的、光影错乱的小巷与扭曲的“水道”间快速而灵巧地穿梭。七拐八绕,避开几处散发着特别不祥气息的区域后,终于来到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。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处废弃的“园林”遗址,假山、亭台、曲水流觞一应俱全,但无一例外,全是由各种残缺不全、反射着扭曲混乱光线的镜面材质构成,充满了超现实的荒诞感。
在一面巨大的、布满了蛛网般密集裂痕、却奇迹般没有完全破碎的月亮门镜前,苏影停下了脚步。她伸出手,那由光晕构成的指尖,在几道看似随意、实则蕴含某种规律的特定裂痕上,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划过,如同在输入一道无形的密码。随着她的动作,那原本映照着破碎景象的镜面,忽然泛起了水波般的、柔和而稳定的涟漪,随后缓缓变得透明、稀薄,最终如同拉开了一道帷幕,露出了后面一个相对稳定、光线柔和许多的、小小空间。
这里像是一个被精心构建的、临时避难所般的秘密据点。破碎的镜片被巧妙地挑选、打磨,拼接成简陋却稳固的桌椅形状。甚至还有一盏由无数细小水晶镜片缀成的、散发着微弱却持续莹光的“灯”,那光芒驱散了部分令人不安的混沌,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心灵慰藉。
据点里,已有两个身影在静静地等待着。
一个身着由水绿色镜片精心拼嵌而成的曳地长裙,身姿婀娜曼妙,正背对着门口,对着一面相对光滑平整的镜面,慢条斯理地“梳理”着那由纯粹光丝构成的、流淌着微光的“长发”。她的动作极其优雅,带着一种仿佛刻入骨子里的、浑然天成的柔媚风姿,但周绾君却凭借其敏锐的感知,察觉到那看似柔媚无骨的表象之下,隐藏着如同深水之中潜行水蛇般的冰冷与不动声色的算计。她是柳影,其本体,是苏州城内某位手握实权官员颇为宠爱的美妾。
另一个则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,穿着一身淡雅如空谷幽兰的、由素白细腻瓷片镶嵌而成的衣裙,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片薄如蝉翼、近乎透明的奇异镜片,神情淡漠疏离,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、甚至自身的处境,都与她无关,都不值得投入半分关心。她是兰影,其本体,是一位家财万贯的盐商新纳不久、性子孤僻的妾室。
听到入口处传来的动静,两人几乎同时转过头来。
柳影缓缓转过身,露出一张妩媚动人、眼波欲流的芙蓉面。她的目光先是如同羽毛般,轻飘飘地在周绾君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圈,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,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、仿佛源于某种比较心理的挑剔与衡量,最后才如同蝶恋花般,轻盈地落在略显狼狈的苏影身上,朱唇轻启,吐出一串娇柔婉转、如同莺啼般动听的声音:“苏妹妹可算是平安回来了,真是让姐姐好生担心。还带回了……贵客?这位便是你之前提起的……周先生?”她笑容温婉亲热,语气甜得能沁出蜜来,但周绾君却清晰地感觉到,那甜美的笑容如同精致的假面,并未真正抵达她那双妩媚却缺乏温度的眼底深处。
兰影只是抬起眼帘,淡淡地瞥了周绾君一眼,那眼神平静无波,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,随即微微颔首,算是打过了招呼,便又很快低下头,继续专注于手中那片变幻着微弱光彩的透明镜片,仿佛那方寸之间的微观世界,才是她全部的兴趣所在。
苏影显然习惯了这两位的做派,简单地介绍道:“这位是周绾君周先生,婉清请来的助力。这两位是柳影和兰影,都是与我们命运相连的姐妹。”
周绾君依礼,神色平静地微微欠身,向两人致意。当她的目光与柳影那含笑的眼眸再次相接时,她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,对方那看似热情洋溢、无可挑剔的笑容面具之下,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、却真实存在、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……
敌意。
那敌意并非明目张胆的排斥或汹涌的愤怒,更像是一种深藏于骨髓的、源于某种难以言说的比较、不甘或是潜在威胁感所引发的抵触,如同细小的、淬了毒的冰刺,巧妙地隐匿在她那柔媚似水的眼波最深处,伺机而动。
周绾君心中微微一沉,如同投石入井,荡开一圈无奈的涟漪。看来,这初步凝结的、脆弱不堪的镜墟同盟,其内部也远非铁板一块,早已暗流涌动。前路,依旧被浓重的迷雾所笼罩,而脚下的每一步,都可能踏入新的、意想不到的危机与陷阱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