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 水乡暗影 (第2/2页)
周绾君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来访者。她放下手中那本记载着本地风物人情的志书,起身,步履平稳地走了过去,声音尽量放得温和:“姑娘,可是要寻什么书?还是有事?”
那女子像是受惊的林中小鹿,猛地抬起头看向周绾君。那眼神复杂极了,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审视、深入骨髓的恐惧,然而在那恐惧的最深处,却又挣扎着一丝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、孤注一掷的希冀。
“您……您就是周先生?”她的声音细若游丝,带着明显的、无法抑制的颤音。
“是我。不知姑娘是……”周绾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。
“我……我叫苏婉清。”女子飞快地报出名字,仿佛这个名字烫嘴一般。随即,她又警惕地、如同惊弓之鸟般看了看四周,确认无人注意,这才将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成了气声,“周先生……能否……借一步说话?”
苏婉清……这个名字,与她本名周婉清中的那个“婉”字,形成了一种微妙而令人不安的对照。周绾君心头疑云更甚,面上却不露分毫,只是微微颔首,引着苏婉清,穿过一排排高及屋顶、散发着陈旧书卷气的书架,来到了藏书阁最里侧、最为僻静的一角。这里靠窗,窗外是几丛茂密修竹,竹叶森森,将外界的声息与目光都隔绝开来,只留下满室幽寂。
甫一站定,甚至未等周绾君开口询问,苏婉清“噗通”一声,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,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瞬间汹涌而出,浸湿了她苍白的脸颊。
“周先生!求求您!救救我!救救……救救她!”她哽咽着,语无伦次,双手死死抓住周绾君的衣袖,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。
周绾君心头巨震,如同被重锤击中。她强自镇定,弯下腰,用力去扶她:“苏姑娘,你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!有什么难处,慢慢说,地上凉。”
苏婉清却固执地不肯起身,抬起那张梨花带雨、写满绝望的脸庞,崩溃地倾诉起来。她是苏州城颇有名望的富商赵员外新纳的妾室,出身小户人家,只因生得容貌姣好,被赵员外看中纳入府中。这本是旁人眼中的飞上枝头,却也因此成了大夫人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数月前开始,她发现自己梳妆时,镜中的倒影,开始出现种种无法解释的异常。
“她……她一开始,只是动作会慢上半拍,或是眼神与我对不上……后来,后来她竟有了自己的眼神!那眼神……会哀伤,会恐惧,会……会对我哭,对我无声地呐喊、求救!”苏婉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身体也如同风中残叶般簌簌发抖,“大夫人……大夫人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个游方的妖道,那妖道说……说我的镜像成了精,生了自主的灵智,是家宅不宁、祸及主人的根由!要用邪法将她打散,魂飞魄散!还说……还说若镜像不除,便会反噬其身,连我……连我也活不成了!”
她更加用力地抓住周绾君的衣袖,指甲几乎要隔着布料掐入她的皮肉,眼中是濒死的哀鸣:“我的镜像,她在那个叫‘镜墟’的地方,东躲西藏,那些追杀她的人……不,它们不完全是活人!它们像是没有实体的影子,又像是能够流动的雾气,能从任何光滑的、能反光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冒出来!她拼尽了最后的力量,才勉强传了一丝讯息给我,告诉我……告诉我只有……只有‘失去力量的前代守镜人’,才能找到她,才能救我们!”
“她说……只有您!只有您能穿过镜墟的重重迷雾,找到她,带她离开那个……那个吞噬一切的鬼地方!”
前代守镜人!
这个称呼,像一把尘封已久、锈迹斑斑却又锋利无比的钥匙,猛地插入了周绾君试图用平凡生活紧紧锁住的记忆铁箱,强行将其撬开!力量?她早已在决绝地脱离影宅核心时,失去了十之七八。可对方,不仅精准地找到了隐匿于此的她,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那段想要彻底埋葬的过往身份!
周绾君沉默着。
内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,掀起滔天巨浪,激烈地天人交战。
再次卷入这是非漩涡?这好不容易才偷得来的、仿若镜花水月般的平静,难道就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、来自陌生人的求助,而彻底粉碎?镜墟,听起来比秩序井然的影宅更加混乱、更加不可控、更加危险重重。追杀?妖道?权贵后宅的倾轧?这潭浑水,深不见底,她还有力气、还有勇气再去蹚一次吗?
她只想做一个普通人,每日与书卷、孩童、茶米油盐为伍,为何这些光怪陆离、这些纠缠不清的阴影,就是不肯放过她?如同附骨之疽,如影随形!
看着眼前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、浑身被绝望笼罩的苏婉清,那凄楚无助的眼神,与昨夜水缸倒影中那张写满极致惊恐的苍白面孔,在她脑海中清晰地重合起来。
拒绝的话语,冰冷而理智,就哽在喉咙口,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。
“你……你先回去。”最终,周绾君听到自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挣扎,“此事……非同小可。容我……仔细想想。”
苏婉清眼中那簇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望火苗,倏地黯淡了下去,但她不敢再逼迫,只是松开了手,对着周绾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她抬起泪眼,留下最后一句如同哀求的话:“我……我明日再来,静候先生消息……”说罢,便用手撑着地面,艰难地站起身,踉踉跄跄、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书架投下的阴影之中。
这一夜,周绾君彻夜难眠。
窗外,月色依旧清冷辉洒,运河的水声潺潺,今夜听来,却仿佛比往日更加喧闹,带着一种不祥的催促意味。苏婉清那带着哭腔的绝望倾诉,残卷上关于“镜墟”那些语焉不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,水缸中那张一闪即逝的、惊恐万状的陌生脸庞,还有对周影那亦敌亦友、最终消散的复杂情怀,对母亲那爱恨交织、永难释然的牵念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在她脑中疯狂地翻腾、碰撞,撕扯着她的理智与抉择。
她披衣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窗外墨蓝色的、缀着疏星的夜空,以及夜空下,院子里那口在月光中泛着幽幽冷光、仿佛潜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秘密的储水陶缸。
逃避吗?
或许,还可以。此刻立刻收拾行囊,趁着夜色,离开苏州,去一个更遥远、更偏僻、人迹更罕至的地方。像一只真正的鸵鸟,将头埋入沙土,对身后的一切不闻不问。
但……然后呢?这“镜墟”的触角,似乎无孔不入,并非局限于某一地。那些异常的征兆,河水倒影、空巷足音、孩童呓语,已经如同瘟疫般,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这座看似平静的水城。她能躲到哪里去?天涯海角,是否真有一方净土,能彻底隔绝这来自镜影世界的侵蚀?更何况,苏婉清,还有她那莫名“觉醒”、正在遭受追杀的镜像,她们又做错了什么?难道仅仅因为一个镜像拥有了独立的意识,超出了常理的理解范畴,便活该被无情地打散、湮灭吗?
周影……若是那个清冷决绝、最终选择与影宅一同沉寂的她在,面对此情此景,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?
心,乱成了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丝线,千头万绪,找不到开端,也理不清结尾。
她下意识地、几乎是受着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,再次一步步走向那口仿佛蕴含着魔力的水缸。水面在清冷的月华照耀下,泛着鳞鳞的、幽微的光,平静得像一块深色的墨玉。
她缓缓俯下身,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。
眉眼之间,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、浓重的疲惫,以及内心深处激烈挣扎留下的痕迹。
就在这时——
水中的倒影,那属于她的、本该与她同步的嘴角,极其轻微地、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。
周绾君浑身猛地一僵,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。是眼花?是连日心神不宁产生的幻觉?她死死地盯着水面。
然而,下一刹那。
水中的倒影,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,不再是空洞的映照,而是骤然被注入了一种她熟悉到刻骨铭心、却又绝不可能在此地、此刻出现的灵魂!那眼神,带着一丝周影惯有的、洞悉一切的清冷与疏离,却又奇异地融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与水波融为一体的、悲悯而柔和的光彩。
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倒影的嘴唇,清晰地、缓慢地开合起来。
一个声音,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,而是直接、清晰地,透过那微弱的水波震动,共鸣般响彻在她的脑海深处,灵魂之中。
那不是她自己的声音。
那是周影的声音!带着她特有的、微凉的质感,却又比记忆中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、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叹息。
“绾君,”
水中的“她”,用着周影的口吻,清晰地“说”道,
“她们需要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