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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厂长的酒

  周厂长的酒 (第2/2页)
  
  张建设家闹出的惊天动地的动静——深夜的砸门声、暖水瓶的爆裂声、女人的哭嚎、男人的怒吼——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这片破败的筒子楼里激起了层层涟漪。家家户户的门窗背后,都藏着窥探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嘴。
  
  住在张建设家隔壁单元、位置恰好能斜瞥见张家门口情况的林晓,自然是这出“悲剧”最前排的观众之一。她不像其他邻居那样只敢躲在门后偷听,偶尔,她会抱臂倚在自己家那扇还算完好的窗边,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,冷眼看着楼下那片混乱。
  
  林晓在这大杂院里,是个极其扎眼又备受非议的存在。她年轻,顶多二十七八岁,容貌姣好,身段窈窕,即使在家里,也常穿着与时下灰蓝黑主流格格不入的、略显紧身的毛衣和呢子裙,勾勒出饱满的曲线。她的头发烫着时髦的大波浪,脸上总是描画着精致的妆容,在这片灰败的背景里,像一株误入废墟的、过于艳丽的花朵,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“资本主义”气息。
  
  她很少与邻居来往,行踪也颇为神秘。有时几天不见人影,有时又会深更半夜被一辆偶尔出现的、在当时看来算得上豪华的桑塔纳轿车送回来。关于她的流言蜚语,早已在街坊间,尤其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家庭主妇口中,传得沸沸扬扬。
  
  “瞧她那骚样儿,指不定是哪个老板包养的‘情妇’!”
  
  “听说以前在南方待过,谁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?干净不了!”
  
  “天天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,勾引谁呢?呸!狐狸精!”
  
  “看她那眼神,傲得很!瞧不起咱们这穷地方,有本事别住这儿啊!”
  
  这些充满嫉妒、鄙夷和恶意的议论,林晓不是不知道。她偶尔下楼倒垃圾,或者出门买菜,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瞬间低下去的、却更加刺耳的窃窃私语。她通常只是高昂着头,目不斜视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混合着轻蔑与自嘲的冷笑,高跟鞋敲击在水泥地上,发出清脆而孤绝的“哒哒”声,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,对抗着这整个世界的污浊与敌意。
  
  此刻,她看着楼下张建设家的一片狼藉,看着那个叫龙哥的秃头男人带着手下扬长而去,看着随后赶到的周厂长和张建设消失在楼道里,她深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圈。烟雾模糊了她过于精致的五官,也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、复杂的情绪。
  
  她撇了撇嘴,低声自语,那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,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同为沦落人的悲凉:
  
  “哼,穷鬼就是穷鬼,连印子钱都敢借,活该被人当猪崽宰。”她象是在评价张家的愚蠢,又象是在嘲讽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。语气里的尖刻,与她艳丽的外表格格不入。
  
  然而,当她转过身,走回自己那个虽然家具稍显时髦、却同样难掩简陋和临时感的房间时,脸上的冷漠如同潮水般褪去。她走到窗边,望着窗外这片破败、拥挤、看不到希望的工人住宅区,以及更远处那几栋正在拔地而起、象征着新富阶层的高楼轮廓,眼神渐渐变得空洞。
  
 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摸出一张边角已经磨损的旧照片。照片上,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笑得阳光灿烂,旁边是依偎着他、同样笑容明媚、眼神清澈的她。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仿佛隔了一个世纪。
  
 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,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,指尖微微颤抖。随即,她象是被烫到一般,猛地将照片反扣在桌面上,发出一声轻响。
  
  她重新点起一支烟,走到窗前,背对着房间。月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。没有人看见,在她转过身去的刹那,那强装的冷漠和尖刻彻底崩塌,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描画精致的眼角滚落,迅速洇湿了她脸上廉价的粉底,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。
  
 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,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。那压抑的、无声的哭泣,与隔壁单元张家弥漫的绝望,在这沉沉的夜色里,奇异地交织在一起,共同诉说着这个时代背景下,不同个体、却同样沉重的、无法言说的悲怆与无奈。
  
  狐狸精?情妇?或许吧。但在这层污名化的标签之下,谁又知道,她是否也只是一个被时代的车轮碾过、挣扎着想要活下去,却最终迷失了方向、不得不依靠出卖某些东西来换取喘息之机的,可怜的女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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