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失声的拼图 第六章 雨夜归途 (第2/2页)
李婉婷跪坐在一旁,没有再试图去安慰儿子,因为她自己也被同样巨大的悲伤淹没了。她伸出手,一遍遍、不知疲倦地、机械地梳理着妞妞背上光滑的毛发,仿佛它只是睡着了,生怕动作重了会惊扰它的好梦。她的哭声低沉而压抑,充满了母性的悲痛和无助,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,妞妞的毛发上,以及冰冷的地板上。
陈建国依然保持着那个单膝跪地的姿势,像一尊瞬间被石化的雕像。他的手掌,依然停留在妞妞已经不再有任何反应的头顶,仿佛还在固执地感受那最后一点点正在消散的体温,想要将这触感永远铭刻在记忆里。泪水,终于从这个习惯了隐藏情绪的男人眼中滑落,一开始只是一两滴,悄无声息地渗入妞妞金色的毛发中,随即,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汹涌而出。他没有发出声音,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,流过他坚毅的脸庞,滴落在地。他的肩膀微微耸动,那无声的哭泣,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。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哗啦啦的雨声像是天地也在为这个忠诚、纯洁生命的逝去而同声悲泣,试图用这倾盆之水洗刷这人世间的悲伤。街灯的光晕在厚重的雨幕中彻底模糊成一片昏黄的光团,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一种湿冷彻骨、无边无际的悲伤氛围之中。
良久,良久。
陈建国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站起身,他的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地而有些发麻,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。他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,默默地望着窗外被雨水疯狂洗刷着的、模糊不清的世界。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前所未有的佝偁和脆弱,仿佛一瞬间就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,老去了十岁不止。玻璃窗上倒映出他模糊而疲惫的面容,以及身后客厅里,那幅令人心碎的画面。
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,他终于转过身,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,但声音已经强迫自己恢复了一丝平静。只是那平静之下,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、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空洞。
“让它……安心地走吧。”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,但含义已经不同。这一次,是接受,是放手。
他迈着沉重的步伐,走到客厅角落的电话旁,拿起听筒,手指有些僵硬地拨通了周医生的号码。通话很简短,他只是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明了情况:“周医生,妞妞……刚刚,走了。”电话那头传来周医生沉痛的安慰和马上赶来的承诺。陈建国默默地听着,然后道了声谢,挂断了电话。
他看向仍然紧紧抱着妞妞、哭得几乎脱力的儿子,和在一旁默默垂泪、眼神空洞的妻子。
“周医生……很快就会过来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,“我们……送它……最后一程。”
雨,还在不停地下着,淅淅沥沥,哗哗啦啦,像是永无止境的哀歌,笼罩着这个失去了重要成员的家。在这个冰冷而潮湿的雨夜,一个忠诚的、金色的生命,完成了它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归途,将所有的欢乐、温暖和依赖都定格成了回忆,留下了满室的悲伤、空荡的狗窝,以及三个被巨大的失落感笼罩、心中永远空缺了一块的灵魂。
陈启明依然紧紧抱着妞妞,感受着它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、不可逆转地流逝,变得僵硬。他想起六年来每一个一起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的午后,每一个它偷偷爬上他的床、挨着他脚边入睡的温暖夜晚,每一个他心情低落时,它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固执地蹭他手心、直到他露出笑容的瞬间……那些鲜活的、温暖的过往,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冰棱,反复刺痛着他每一根神经。
雨声越来越大,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、眼泪和不舍都冲刷干净,带入下水道,汇入江河,最终消失无踪。但有些痕迹,有些嵌入骨血的爱与陪伴,有些刻入灵魂的忠诚与守护,却已经永远地烙印在了心里,任凭再大的风雨,也无法抹去分毫。这个雨夜,成为了这个家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,在往后的岁月里,每逢雨季,便会隐隐作痛。
窗外的雨声仿佛永无止境,哗啦啦地冲刷着这个世界,却冲刷不掉室内的悲伤。时间在泪水中缓慢流淌,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沉重。
陈启明依然紧紧抱着妞妞,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,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。他的脸颊紧贴着妞妞已经逐渐冰凉的身体,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记住最后的温度。少年的肩膀不住地颤抖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。
李婉婷缓缓站起身,步履蹒跚地走向洗手间。她打开水龙头,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着红肿的双眼,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悲伤。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,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自己。她撑着洗手台,深深地吸了几口气,试图平复情绪,但一想到客厅里那个再也不会摇着尾巴迎接她的身影,泪水就又不受控制地涌出。
当她重新回到客厅时,看见丈夫依然站在窗前,背影显得格外孤独。她走过去,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背上。陈建国没有回头,只是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,两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。
"还记得它第一次来家里的样子吗?"李婉婷轻声说,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,"那么小一只,躲在纸箱角落里发抖。启明高兴得一个晚上都没睡,就守在箱子旁边。"
陈建国缓缓点头,目光依然望着窗外的雨幕:"那时候它还不会上下楼梯,每次都要人抱着。后来长大了,反而总是抢在我们前面跑上跑下。"
这些平常的回忆,在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,割得人心疼。六年的点点滴滴,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——妞妞第一次学会接飞盘时兴奋地转圈;下雨天它总是固执地要在门口擦干净爪子才肯进屋;每年除夕它都会被鞭炮声吓得钻到沙发底下......
就在这时,门铃响了。
周医生带着一位助手站在门外,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。陈建国深吸一口气,走过去开门。
"节哀。"周医生轻声说,目光落在客厅里那个金色的身影上,"我带来了......需要的物品。"
陈启明听到动静,猛地抬起头,将妞妞抱得更紧:"不要!不要带走它!"他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和绝望。
周医生走上前,蹲在陈启明身边,温和地说:"启明,让妞妞安心地走吧。它现在不再痛苦了。"
"可是......可是它还能感觉到冷的......"陈启明哽咽着说,手指依然紧紧攥着妞妞的毛发。
李婉婷也蹲下身,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后背:"让妞妞舒服一点,好吗?它最喜欢干净了,我们让它体面地离开。"
在父母温柔的劝说下,陈启明终于一点点松开了手臂。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妞妞,仿佛只要一眨眼,它就会消失不见。
周医生和助手开始进行必要的处理。他们的动作专业而轻柔,带着对生命的尊重。当妞妞被小心地安置在专用的担架上时,陈启明突然冲上前,最后一次抚摸它的头顶。
"晚安,妞妞。"他轻声说,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,"做个好梦。"
李婉婷站在一旁,用手帕捂住嘴,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。陈建国则始终沉默着,但紧握的拳头和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
当担架被抬起时,整个客厅仿佛都空了一块。那个总是充满生气的角落,此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狗窝和几个散落的玩具。
周医生离开前,递给陈建国一个信封:"这是妞妞的......相关文件。另外,如果你们需要,我可以推荐几家很好的宠物殡葬服务。"
"谢谢。"陈建国接过信封,声音低沉。
门被轻轻关上,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雨声和沉默。
陈启明瘫坐在地上,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个空了的角落。那里曾经是妞妞最喜欢待的地方,因为它可以从那里看到整个客厅,随时关注着家人们的动向。
李婉婷开始默默地收拾妞妞的物品。她拿起那个天蓝色的水碗,碗沿上还留着妞妞的爪印;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橡胶玩具,每一个上面都有妞妞的牙印;她整理着妞妞的小窝,垫子上还残留着它的气息......
每收拾一件物品,都像是在心上划下一道新的伤口。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,都承载着六年来无数的回忆。
陈建国走到儿子身边,第一次主动伸出手,将陈启明揽入怀中。少年终于卸下所有防备,在父亲怀里痛哭失声。
"它会想我们的,对不对?"陈启明抽噎着问。
"会的。"陈建国轻声回答,手掌轻轻拍着儿子的背,"它永远都会记得我们。"
窗外的雨渐渐小了,从倾盆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。雨滴顺着玻璃滑落,像是天空也在为这个离去的生命流泪。
李婉婷收拾完妞妞的物品,却没有把它们收起来,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。仿佛这样做,就能假装妞妞只是暂时出门了,很快就会摇着尾巴回来。
这一夜,没有人能入睡。
陈启明抱着妞妞最喜欢的橙色橡胶球,蜷缩在沙发上。李婉婷坐在他身边,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。陈建国则坐在单人沙发上,目光始终望着窗外。
雨停了,月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,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。整个世界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但在这个安静的客厅里,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,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。
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,陈启明终于累得睡着了,脸上还带着泪痕。李婉婷轻轻给他盖上毯子,然后走到丈夫身边。
"我们会好起来的,对吗?"她轻声问,声音里带着不确定。
陈建国握住她的手,点了点头,却没有说话。
阳光渐渐明亮起来,照亮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。在那个空了的狗窝旁,一束阳光正好落在妞妞的食盆上,碗沿的爪印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,但这个家,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学会如何面对没有妞妞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