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七十八章 河北玉麒麟 (第2/2页)
“此灾非同小可。”吴用恍若未闻卢俊义的质疑,自顾自说道,语气愈发沉重,“非但万贯家私不能保守,更有性命之忧。贫道推算再三,员外百日之内,必死于刀剑之下!”
“死于刀剑之下”六字,如冰锥般刺入厅中每个人的耳膜。几个胆小的丫鬟已经瑟瑟发抖。
卢俊义终于色变。他缓缓站起,九尺身躯如松挺立,一股久居上位、执掌生杀的气势自然散发:“先生此言,可有凭据?若只是江湖术士信口雌黄,休怪卢某无礼!”
随着他的话语,厅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——那是护院武师闻讯赶来了。
吴用却坦然不惧,反而微微一笑。这一笑,如春冰乍破,瞬间化解了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。他摇动羽扇,不疾不徐道:“员外可知,人之命数,如舟行水上,虽自有航道,却难免遇上暗礁漩涡。员外命格尊贵,本不该有此劫数,然则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直视卢俊义双眼:“员外可还记得,三年前九月初八,曾在城西十里坡做过何事?”
卢俊义一怔。三年前九月初八……他皱眉思索,忽然脸色一变。
那日他出城访友,归途遇上一伙强人劫道,约莫十余人,个个手持利刃。他本可绕道,但见被劫的是一对老夫妇,哭得凄惨,便动了侠义心肠。他孤身上前,一条哨棒使得神出鬼没,不过片刻,便将那伙强人打得落花流水,伤了五六人,其中一人重伤不治,三日后死了。此事他从未对人提起,连李固、燕青都不知详细。
这道人如何得知?!
见卢俊义神色,吴用已知击中要害,趁热打铁道:“那人虽为盗匪,却也是一条性命。他死后,其兄其子,皆落草为寇,三年来无一日不想着报仇雪恨。如今,他们已请动了一位绝世高手,不日便要前来大名府。此人之能,非员外可敌。这便是那‘黑煞’缠斗‘紫薇’的根源!”
这番话虚虚实实,真假参半。卢俊义三年前确曾伤人,但后续的报仇之说,自是吴用杜撰。然而听在卢俊义耳中,却如惊雷炸响——这道人连三年前的隐秘之事都知道,后面的预言,岂能有假?
他重新坐下,沉默良久,方才涩声问道:“先生既知灾祸根源,可有禳解之法?”
四、壁题反诗
吴用见鱼已牢牢咬钩,羽扇摇动复归从容:“天道五十,大衍四九,万事总有一线生机。员外若信贫道,或可禳解此厄。”
“如何禳解?请先生明示!”卢俊义身体前倾,已全然信了。
“需做两件事。”吴用竖起两根手指,“其一,员外需暂时离开大名府这煞气聚集之地。向东南方巽地而行,一千里外,彼处有山泽之象,可吸纳、化解员外身上的灾煞。员外需在那里逗留些时日,待百日之期过去,方可归来。”
“东南一千里……”卢俊义沉吟。那方向,正是山东地界。他久闻梁山泊在彼处啸聚,颇为猖獗。但转念一想,自己武艺超群,多带得力伴当,小心行事便是。与那“血光之灾”相比,这些风险算得什么?
“其二,”吴用继续说道,语气愈发肃穆,“员外需亲笔书下四句卦辞于家中墙壁之上。此辞乃沟通天地、安定家宅之灵文。有它镇守,可锁住员外家业气运,保府中上下平安,待员外避灾归来,一切方可无恙。”
卢俊义听罢,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了。这道人不要金银,不求名利,所言句句在理,更有三年前旧事为证,岂能有假?
“便依先生!”卢俊义是果决之人,一旦认定,便不再犹豫,“取笔墨来!李固,将我那方御赐松烟墨研起来!”
李固早已惊得魂不守舍,闻言慌忙应了,小跑着去准备。不多时,文房四宝齐备,又有两名小厮抬来一张紫檀木矮几,置于厅中白墙之下。
吴用闭目凝神,右手五指飞快掐算,口中念念有词,似在与冥冥中的神明沟通。厅中众人屏息静气,连李逵都瞪大了眼,看着军师表演。
约莫半柱香功夫,吴用睁开眼,眼中精光一闪而逝。他走到案前,提起那管上等的湖州紫狼毫,却不落笔,而是递给卢俊义:“此卦辞须员外亲笔书写,方有灵验。”
卢俊义双手接过笔,蘸饱浓墨,看向吴用。
吴用一字一顿,声音清越如泉流石上:
“芦花丛里一扁舟,
俊杰俄从此地游。
义士若能知此理,
反躬逃难可无忧。”
卢俊义不疑有他,依言挥毫。他书法得颜体真传,笔力雄浑,字字如铁画银钩。但见笔锋过处,墨迹淋漓:
第一句“芦花丛里一扁舟”,那“芦”字起笔如刀,收笔如枪;
第二句“俊杰俄从此地游”,“俊”字一撇一捺,劲力透纸;
第三句“义士若能知此理”,“义”字点画分明,正气凛然;
第四句“反躬逃难可无忧”,写到“反”字时,笔锋略略一顿,随即一气呵成。
四句诗题罢,卢俊义掷笔于案。墨迹在白墙上缓缓渗透,字形端庄雄健,自有一派大家气象。他退后两步,看着自己的手笔,又低声吟哦一遍:“……反躬逃难可无忧。反躬,反躬……”
他念着“反躬”二字,心中那股隐约的不安,似乎真的被这“卦辞”镇住了几分。却浑然未觉,这四句诗每句首字连起来,正是要命的“卢俊义反”!
吴用凝视那诗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寒光。这四句诗,是他昨夜在客栈中苦思半宿的成果,既要藏头,又要文意通顺,更要有“卦辞”的玄虚感,着实费了一番心思。如今,这如毒蛇獠牙般的四字,已悄无声息地钉入了这位河北豪杰的命运之墙。
“好字,好辞!”吴用抚掌赞道,神色诚恳,“有此灵文镇宅,员外家业可保无虞。员外切记:东南千里,速去速回,切勿耽搁。待百日过后,灾星退散,员外归来时,必见府中上下安泰,生意兴隆,更胜往昔。”
说罢,他拱手一礼:“贫道使命已了,就此告辞。”
“先生留步!”卢俊义忙道,“先生指点迷津,恩同再造,卢某尚未奉上谢仪……”
“出家之人,岂贪黄白之物?”吴用淡然一笑,羽扇轻摇,“若员外平安度过此劫,他日有缘再见,请贫道饮一杯清茶即可。告辞,告辞。”
言毕,他领着始终未发一言的“哑童”,转身便走。步伐从容,衣袂飘飘,真如世外高人一般。
卢俊义亲自送到二门,望着两人消失在坊街拐角,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五、南行定计
回到书房,卢俊义屏退左右,独自一人对着窗外怔怔出神。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棂,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墙上的自鸣钟“铛铛”敲了十下,他才猛然惊醒。
“李固!”他扬声唤道。
李固几乎是跑着进来的:“员外爷有何吩咐?”
“你去准备十辆太平车子,要最结实的那种。”卢俊义走到书案后,提笔疾书,“装上咱们河北的特产:真定府的绸缎、邯郸的瓷器、河间府的药材、还有……库中那批辽东老山参也带上。再备二十匹健骡,三十名精壮庄客,要身手好的,每人配齐刀棍弓箭。”
李固听得目瞪口呆:“员外爷,这是要……出远门?”
“去泰安州。”卢俊义头也不抬,继续写着清单,“借口嘛,就说去泰山进香,顺便考察商路。你亲自去挑人,告诉大伙儿,这趟差事办好了,回来每人赏二十贯钱,领队的翻倍。”
“泰安州……”李固掐指一算,“那正是东南方向,怕不有千里之遥?员外爷,那道人的话,您真信了?如今世道不太平,山东地界尤其乱,梁山泊就在左近,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卢俊义放下笔,目光锐利如刀,“我卢俊义行事,但求问心无愧。那道人所言,宁可信其有。况且……”
他走到兵器架前,抚摸着那杆鎏金麒麟矛冰冷的矛杆,嘴角浮起一丝傲然的笑意:“血光之灾?凭我手中枪、腰下剑,胯下追风马,天下何处去不得?纵有灾厄,我卢俊义也能一力破之!梁山泊?一群草寇而已,若真敢来犯,正好试试我这新练的‘麒麟摆尾’式利也不利!”
这话说得豪气干云。李固熟知主人性情,知道劝也无用,只得躬身应了:“小的明白了,这就去准备。只是……燕青那孩子,要不要带上?他箭术了得,路上也是个照应。”
“带上。”卢俊义点头,“那孩儿机灵,武艺也得我真传,正是用得着的时候。你去告诉他,让他这两日好好准备,把弓弦都检查一遍。”
“是。”
李固退下后,书房里重归寂静。
卢俊义负手立于窗前,望着庭院中那株百年海棠。正是花期,满树繁花如云如霞,在春风中微微摇曳,落英缤纷。几个小丫鬟在树下扫花,笑声清脆如银铃。
这锦绣富贵,这安宁祥和,是他祖辈苦心经营、他半生兢兢业业才得来的。他怎能容许什么“血光之灾”来破坏?
他的思绪已飞到千里之外。泰安州,东岳泰山……他幼时随父亲去过一次,记得那巍巍山势,记得岱庙的森严气象。此番前去,正好可以登山祈福,或许还能在山上遇见真正的高人,求得彻底化解灾厄之法。
至于那道人的警告…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宝剑的冷冽剑柄。剑名“青霜”,是前朝名匠以陨铁打造,吹毛断发。这柄剑下,曾饮过辽国探子的血,斩过边地马贼的头。他卢俊义不是文弱书生,是真正从刀枪剑戟中闯过来的豪杰。
“来人。”他忽然开口。
一个青衣小厮应声而入。
“去马厩,告诉马夫,把‘玉狮子’的鞍鞯重新鞴一遍,蹄铁也换了。再备两匹副马,要能长途跋涉的。”
“是。”
小厮退下后,卢俊义从怀中取出一块羊脂白玉佩。玉佩雕成麒麟踏云状,是他周岁时祖父所赐,三十多年来从未离身。他摩挲着温润的玉质,心中渐渐安定。
无论如何,出去避一避总是稳妥的。待百日过后,灾厄消散,他再风风光光地回来。到时,卢府还是那个卢府,他卢俊义还是那个名震河北的“玉麒麟”。
他怎知,那云游道人鹅羽扇轻摇间,已推倒了他命运的第一块骨牌。东南千里之外,不是避祸的桃源,而是一场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。那张网的每一根丝线,都由谎言、算计和人心深处的欲望编织而成,正静静等待着这头浑然不觉、一步步踏入陷阱的“玉麒麟”。
春风依旧穿过卢府的雕梁画栋,带来海棠花香,也带来了无形无质、却足以摧毁一切的命运寒气。卢俊义开始打点行装,他辉煌而脆弱的世界,在这暮春的晴空下,已然出现了第一道深深的、无可挽回的裂痕。
而这一切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