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2章 永远鲜活 (第2/2页)
“再买些花纸,”二丫补充道,“让他们包点自己绣的小玩意,算是给城里人的见面礼。上次石头妹子绣的小荷包,针脚就挺齐整。”
日头爬到头顶时,桥洞的弧度终于修得让二丫满意了。她直起身,捶着发酸的腰,看见周胜正蹲在油罐旁,用细砂纸打磨罐口的毛刺,动作轻得像在给娃们梳头。“歇会儿吧,”她喊了声,“我去蒸点馒头,就着腌菜吃。”
周胜抬起头,额头上沾着点漆末,像只花脸猫。“等会儿再吃,”他举着个油罐,“你看这漆刷得匀不?晾干了准能照见人影。”
油罐的白漆在阳光下泛着瓷光,果然光滑得像面小镜子。二丫走过去,用指尖轻轻碰了碰:“比李木匠家的新锅盖还亮。就是这颜色太素,等贴了绣布,得系根红绳才好看。”
“早备着呢,”周胜从棚子角拖出捆红绳,颜色鲜得像庙里的红绸,“张婶说这是她当年嫁过来时用的,辟邪,带着参展准能顺顺当当。”
午饭吃得简单,馒头就着腌萝卜,却吃得香。石头的两个徒弟捧着碗蹲在棚子下,边吃边数油罐,数来数去总差一个,急得直挠头。二丫看着好笑,指着棚子柱后:“那儿还藏着一个,别踩着了。”
后生们这才看见,赶紧搬出来,用布擦了又擦,像捧着宝贝。周胜看着他们,忽然对二丫说:“等展会回来,咱也收两个徒弟吧,专门学刷油罐、贴绣布,你就专心绣活,不用总惦记这些杂事。”
“再说吧,”二丫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,“先把眼前这关过了。张婶侄女要是说绣得不好,还得返工呢。”
下午去石沟村时,二丫特意把绣了一半的石拱桥带上。陈老师正在油坊里教后生们用新滤油机,见他们来,赶紧舀了勺新榨的油,装在小碗里递过来:“快尝尝,加了芝麻,香得很!”
油色琥珀,晃一晃,能看见芝麻碎在里面打着转。二丫用指尖沾了点,放在舌尖抿了抿,香得直咂嘴:“比咱的油多股子焦香,咋弄的?”
“先把芝麻炒出糊味,再跟菜籽一起榨,”陈老师笑得得意,“石头他娘想的法子,说这样能压掉点菜籽油的生味。你家要是想试,我让她去教你。”
二丫刚点头,就见石头娘挎着篮子从外面进来,篮子里装着刚烙的芝麻饼,两面金黄,芝麻粒嵌在饼上,像撒了层碎星。“早听说你俩来了,”她把饼往石桌上一放,“刚烙好的,就着新油吃,香得能咬掉舌头。”
饼刚咬一口,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车声,王掌柜的伙计赶着辆大车进来了,车上堆着些花花绿绿的布包。“二丫姐,掌柜的让我送丝线来,”伙计跳下车,解开布包,“说都是时兴的色,您看看中不中。”
丝线在阳光下摊开,孔雀蓝像浸在水里的天,葡萄紫像刚摘的果子,还有种银灰色,摸着滑溜溜的,像沾了露水的灰瓦。二丫拿起银灰色的线,在绣布上比了比:“这色好,绣赶车人的褂子正好,看着耐脏。”
石头娘凑过来,指着那孔雀蓝:“用这色绣河水,肯定像真的。你看这石拱桥,底下要是有水,不是更活泛?”
二丫眼睛一亮,赶紧把线收进筐里:“娘说得是!我咋没想到?等桥洞绣完,就绣条河,用孔雀蓝打底,再掺点银线,像有光在水里晃。”
周胜在旁看着,忽然说:“再绣几条小鱼,在水里游,娃们见了准喜欢。”
“还得绣只鸭子,”石头娘补充道,“咱村河上总漂着几只鸭子,嘎嘎叫着,热闹。”
夕阳把石沟村的油坊染成了金红色,新榨的油在油罐里泛着暖光。二丫把丝线往筐里收,心里盘算着该在哪绣鸭子,哪绣小鱼。周胜帮着陈老师把滤好的油装桶,铁桶碰撞的声音“咚咚”响,像在为这即将绣出的河水伴奏。
往回走时,二丫坐在马车前,手里把玩着那团银灰色的线。周胜赶着车,马蹄踏在石板路上,“嗒嗒”的节奏正好跟她心里盘算的针脚合上了拍。她忽然觉得,这日子就像她手里的绣活,原本只有黑白两色,可走着走着,就添了孔雀蓝,加了葡萄紫,缀了金线银线,变得越来越热闹,越来越鲜亮。
快到村口时,二丫忽然喊:“停一下!”她跳下车,跑到路边的小河旁,盯着水里的鸭子看了半天,又掬了捧水,看光在水里怎么晃。“我知道该咋绣了,”她跑回车上,眼睛亮得像星子,“水纹得用长短针,密的地方像小浪,稀的地方像反光,鸭子的羽毛得用黄线掺点棕线,才像真的。”
周胜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,笑着扬了扬鞭子:“赶紧回家绣,别等会儿又忘了。”
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走,把夕阳的影子碾在轮下。二丫低头看着那半成型的石拱桥,忽然觉得,这绣布上的桥,早晚会真的通向城里,通向更远的地方,而她和周胜,还有那些跟着马车跑的娃们,都会沿着这桥,一步步走过去,把日子过得像这孔雀蓝的河水,又亮又长。
油坊的烟囱已经看得见了,烟柱笔直地往上冒,在晚霞里泛着淡淡的紫。二丫把绣绷往怀里紧了紧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快点,再快点,把这河绣出来,把这桥绣得更结实些,好让那些藏在针脚里的盼头,能顺着这桥,一直铺到天边去。
二丫把那团孔雀蓝的丝线在指间绕了三圈,才小心翼翼地穿进针孔。夕阳的金辉透过油坊的木窗,斜斜地落在绣布上,将那半成型的石拱桥镀上了一层暖光。她定了定神,针尖落下,在桥洞下方的空白处,开始勾勒第一缕水纹。
“得用散套针,”她嘴里念念有词,像是在跟自己对话,“密一针,疏一针,才能显出水波的流动。”丝线在布上潜行,时而浮出,时而隐没,真的像有细碎的光在水里跳跃。周胜端着一碗晾好的绿豆汤走进来,见她这副专注的模样,便把碗轻轻放在绣架旁,没敢出声。
他转身去检查那些刷好漆的油罐,二十个油罐一字排开,白漆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。他拿起一根红绳,在指尖绕了个结,试着往油罐口系。红绳鲜艳,白罐素净,倒像是雪里开了朵红梅,格外惹眼。“就这么系,”他自语道,“展会上一摆,保管亮眼。”
二丫绣得入了迷,直到肚子“咕咕”叫才回过神,抬头看见窗外已经挂起了月牙。“天都黑了?”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,拿起那碗绿豆汤一饮而尽,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,驱散了大半倦意。“你看这水纹,像不像咱村河边的样子?”她指着绣布,眼里闪着兴奋的光。
周胜凑过去,只见桥洞下已漾开一片浅浅的蓝,丝线的光泽随着角度变幻,真有几分波光粼粼的意思。“像!太像了!”他由衷赞叹,“尤其是这几处银线掺得,活脱脱就是月亮照在水上的样。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“对了,石头刚才来传话,说县城文化馆的人明天会来看看咱的展品,让咱准备准备。”
二丫心里一紧:“这么快?绣品还没完成呢。”
“没事,”周胜安抚道,“他们就是过来瞅瞅,打个招呼。咱把绣架摆出来,让他们看看这半成品,也显咱是真功夫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我再把油罐擦一遍,摆得齐整些,别让人看了笑话。”
夜里,二丫躺在床上,脑子里全是水纹的针法。她翻来覆去睡不着,索性披衣起身,借着油灯的光继续绣。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落在绣布上,与孔雀蓝的丝线交相辉映,仿佛那河水真的在月下流淌起来。
第二天一早,文化馆的人就到了。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先生,姓刘,说话斯斯文文的。他先是参观了油坊,看到那些刷得雪白的油罐,连连点头:“不错,很规整。”当看到二丫的绣架时,他停下了脚步,扶了扶眼镜,仔细端详起来。
“这针法很特别,”刘先生赞叹道,“既有苏绣的细腻,又带着北方的粗犷,难得。”他指着那石拱桥:“这桥是有原型的吧?看着很眼熟。”
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是照着咱村外的老石桥绣的,从小看惯了,觉得亲切。”
“好,就该这样,”刘先生笑道,“艺术来源于生活嘛。你们这展品很有地方特色,我看行。对了,展会那天会有记者来拍照,你们也收拾收拾,精神点。”
送走刘先生,二丫松了口气,心里却更有底了。她看着绣布上越来越丰满的河水,干劲更足了。周胜则忙着给油罐系红绳,二十根红绳系完,远远望去,像一片开在雪地里的花。
转眼就到了展会那天。天还没亮,村里的马车就准备好了,装着绣架、油罐和给孩子们的糖葫芦、花纸。二丫把绣品小心翼翼地裹好,周胜则指挥着后生们把油罐搬上车。石头和胡小满带着一群孩子,叽叽喳喳地挤在车厢里,手里攥着自己绣的小荷包,脸上满是期待。
马车缓缓驶离村子,二丫掀开帘子,回头望了一眼。晨曦中,老石桥静静地卧在河上,与绣布上的模样渐渐重合。她忽然觉得,这一路,不仅是去参展,更像是一场奔赴——奔赴一场与生活、与艺术的约会。
到了县城,文化馆前人山人海。他们的展位在角落,不算起眼,但当周胜把油罐摆开,二丫支起绣架时,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。雪白的油罐系着红绳,整齐排列,像一队待检阅的士兵;绣架上,石拱桥下的河水碧波荡漾,几只用黄线绣的鸭子正在水中嬉戏,活灵活现。
“这绣活真地道!”有人赞叹道。
“油罐刷得比镜子还亮,真下功夫了!”
二丫坐在绣架前,手里的针依旧不停,孔雀蓝的丝线在布上蔓延,河水越来越宽,仿佛要从绣布上溢出来,流向远方。周胜站在一旁,看着围观的人群,脸上笑开了花。孩子们则举着糖葫芦,穿梭在人群中,把绣着小玩意的花纸包递出去,换来一声声夸赞。
记者的相机“咔嚓”作响,闪光灯亮个不停。二丫有些紧张,手下的针差点扎到手指。周胜悄悄走到她身边,低声说:“别怕,就当是在家绣活儿呢。”
二丫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,针尖再次落下,稳如磐石。她知道,这绣布上的河,不仅流在布上,更流在她和周胜的日子里,流在这一方水土养育的每一个人心里。而这场展会,不过是这河流中的一朵浪花,后面还有更长的路,更美的景,等着他们用针脚,用脚步,一点点铺展开来。
夕阳西下,展会渐渐散场。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返程时,刘先生走了过来,递给二丫一个红本本:“恭喜,你们的展品评上优秀奖了!”
二丫接过红本本,指尖微微颤抖。周胜凑过来看,只见上面写着“民间艺术优秀奖”几个烫金大字,在夕阳下闪着光。
回去的马车上,孩子们已经睡着了,嘴角还沾着糖葫芦的糖渣。二丫把红本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,靠在周胜的肩膀上,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。
“你说,咱明年再绣点啥?”她轻声问。
周胜想了想,笑道:“绣咱这马车吧,载着咱的绣活,载着娃们,一直往前走。”
二丫笑了,眼里的光,比红本本上的烫金还要亮。她知道,只要这针不停,这线不断,日子就会像绣布上的河,永远流淌,永远鲜活。